蓝田

石墨文档

江澄和魏无羡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。

某年某月某日，刷题刷到不耐烦的魏无羡上网去搜好玩儿的游戏，接触到一款名为“石墨文档”的创作类APP。玩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新奇，于是非拽着江澄硬要往他手机里也装一个。

原本那会江澄正戴着耳机听英语听力，被人一把揪了还没来得及冒火，一个脑袋就扎过来。魏无羡顺手搂住他的脖子，够出手指去直接点开应用商店，给江澄也下了个石墨档案。

俩人都不是什么风雅文艺之人，头像用的是一张丑了吧唧的合照一人一半，取名用的都是大名。江澄满脸不耐烦地问他干嘛，只听手机叮的一声提示音响，他被邀进魏无羡新建的一个文档中。

“咱们得给这秘密基地取个上档次的名字，”魏无羡想了一会儿往手机里输了一排字，“成了！就这，好听。”

江澄低头看去，四个楷体大字规规矩矩地输入在标题栏里。

云梦双杰。

从此之后，这俩小子就有了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空间。魏无羡平日是个狂放不羁的做派，连作业抄完了都随手满教室飞，搞到最后班主任气汹汹地找上门质问，这是常有的事情。然而无可奈何的是每次校考下来魏无羡的成绩都摆在那，学生再调皮，优秀的学业也能替他在老师面前自动过滤许多不雅的……

诸如打架抽烟、撩妹旷课。

但难得的，魏无羡对他俩建立的这个小文档十分上心。他会精心地将每天的日期整理成一行目录，并且时常一个人在里面絮絮叨叨地记录一些他认为十分有趣的事情。什么刚一男生揪前桌女生的辫子被当场发现；食堂打饭的大妈今天看起来好像门牙上沾了菜；班主任的丝袜貌似挂丝都还浑然不觉；哪哪哪班的女同学又隔空给自己传情书。

零零碎碎，没有一件能够叙述完整的事情。

江澄倒是很少记录些什么。总是满屏满屏你的红字下来只有一段紫字，里面无非是简略地记了一些“今天哪道题还有些没弄懂”、“这几个单词的语法都还不够熟悉”，有关学习占大多数。

他的日常也没有任何生动的标点符号，逗号和句号，最多再加个省略号。

“魏无羡，少抽烟。”

“啧，今天打篮球的时候给你送水的女生是不是上次写情书那个？”

魏无羡闷在被窝里，无声地张嘴大笑，敲着屏幕飞快回道。

“不是，怎么了，羡慕？”

“滚！”

放大字体，加粗，下划线，感叹号，想必那对床里偷偷玩手机的江澄恨不得他立马消失了。

魏无羡整个头都闷得喘不过气，捂在被子里忍笑忍得肩背都发抖。

这是他们高中生活里在寝室里难得的乐趣，一边提防着宿管的手电筒随时扫射，一边躲在厚重的被子里偷玩手机。时常都会被捂出一身热燥的汗，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，却仍然觉得这种苦中作乐的方式简直有趣。

江澄打字没有他快，很多时候都是魏无羡盯着屏幕，看着屏幕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——魏无羡等得不耐烦了，就开始猜江澄会写些什么，回些什么，久而久之，成为了一种改都改不了的习惯。

只要他俩撞上同时登陆石墨文档的时候，魏无羡都会停下打字，看江澄的输入。

后来，快高考的那段时间俩人都忙，顾不上天天登陆，这个文档便冷落了好长一段时间。APP也被拖进手机的某一个角落搁置了。

直到他俩因为选专业的事情大吵了一架。

魏无羡从小就是个向往自由且思想天马行空的家伙，他的成绩原本可以保送国家某重本大学，多好的机会摆在他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，魏无羡说，他要选殡葬。

江澄简直想打爆他的狗头。

于是俩人吵完犹觉不解气，甚至打了一架狠的，各伤八百之后陷入冷战。一向形影不离的哥俩儿好饭也不肯一起吃了，寝室也不肯一起回了，甚至有意无意错开时间，连彼此的正脸都尽可能地不见到。

这种状态一直到高考前一周都没能缓和。

魏无羡是个坐不住且受不了冷战的，这天他正烦躁地在百度上搜索着“主动低头认错的一百零八种方法”，手指一滑，落到了那个都蒙灰了的APP上边。魏无羡心神一振，立马登上去翻找，企图从中找到半点江澄来过的痕迹。

可是没有。

冷冰冰的聊天记录停在了很久之前，江澄留的那条“行了不说了，明天早自习，睡过头了我可不叫你”便再没下文。电子光冰冷地映照在魏无羡的脸上，他没由来的觉得一阵心悸。

他试探着，将标题名改为了“对不起，别生气啦”，然后关闭手机，呼呼大睡。

第二天早上打开APP，仍然没有任何变化。

于是魏无羡不气馁，又把标题改成“江澄，理我理我理我理我理我”，改完偷偷摸摸地盯了江澄一整天，那人连眼皮子都没朝自己抬一下。

魏无羡终于灰心丧气，埋头刷全真模拟试卷去了。

高考的前一个晚上，魏无羡跑到厕所抽烟，再次拿起手机打开APP，从头读着自己那些傻逼而混账的记录。他一会自顾自哈哈大笑，一会又捧着手机陷入沉默。烟火在他的指间燃尽，长长的烟灰都没有抖落。

魏无羡的目光停留在阅读量上。

一万五千三百八十二。

……

他难以想象，那些他们冷战的日子里，敏感而别扭的江澄是怀着怎样的心情，一次又一次地点开这个软件，企图从中找到任何自己稍微低头认错的痕迹。

从满怀希望，到彻底失望。

也就几个月而已。

魏无羡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英俊而明朗的脸，久久地不想说一个字。

后来高考结束的散会宴上，人缘与魅力都爆棚的魏无羡被灌得神志不清，从酒桌上拉下来架起又往酒吧走。魏无羡喝得烂醉如泥，整个人分不清东南西北，也不知道被哪个力气大的男生扶着往目的地走，一路上胡言乱语地唱着那首醉醺醺的歌。

“从前共你促膝把酒，倾通宵都不够，我有痛快过，你有没有？很多东西今生只可给你保守至到永久，别人如何明白透……”

过桥吹来一阵晚风，将魏无羡的短发临面拂乱。魏无羡不知受了什么刺激，突然挣脱那人的臂膀，冲到桥中央，趴在掉漆的柱子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，大吼大叫地哈哈笑道。

“毕业喽——！！！”

“老子他妈终于毕业了！！！”

是啊，毕业了。

江澄站在他的身后，静静地看着那个恣意而疯狂的少年。

一行人把魏无羡拖进酒吧继续灌酒，酒杯送到江澄手上时被干脆拒绝，他坐在点歌台的酒吧椅上，面色冷淡。

“这儿要留个清醒的送这群酒鬼回家。”

摆脱了束缚的学生们在包房内流泪嘶吼，拼酒烂醉。炫目迷醉的特效灯光晃得人头胀，嘈杂的背景音里似乎是那首永远唱不腻的“同桌的你”，江澄一手挟烟，一手摸出魏无羡的手机（他从酒桌上给人捡的）熟练地解锁，登陆石墨文档。

江澄冷峻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，他抬起挟烟的指，用魏无羡的账号，清空标题，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。

我，喜，欢，你。

江澄有一个秘密。

除了跟魏无羡共用的石墨文档里，他还有一个私人文档，建立的第一天是在魏无羡那个臭小子对他说“你放心啊，咱俩上了大学也在一块，等出了社会，你做老板，我就做你的下手，当你的左膀右臂，咱们把公司做大！”之后。

他的私人文档里除了一些不会出现在魏无羡那个文档里的日常，更多的还是一些零散的记录。

魏无羡今天又跟隔壁班学生打架了，说是为了姐姐。

他开始抽烟了。

球赛配合很默契。

今天才知道魏无羡这臭小子喝酒比我厉害。

快要毕业了，他说要报考同一所大学。

魏无羡，挑食不吃的东西别丢给我！恶不恶心！

吵架，因为专业。

他没上，连着十几天都没动静。

卸载了。

魏无羡，混账东西。